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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访谈|李晓川:再给我们的爵士乐一点时间

梁韵琪 星海音乐厅
2024-09-22

李晓川



如果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,那么许多对话,其实早有发端。第一次看李晓川的现场大约是三年前,作为国内最杰出的爵士小号手之一,其饱满激扬的演绎,点染着几分海派婉约,将人卷入想象的狂浪。 “很多划时代的爵士音乐家,都是小号手。从某程度上说,小号一直在爵士乐变革中拥有一席之地。” 在我印象中,爵士小号是领袖,是音乐王国中的自由号角,肆野的穿透力,似绸缎般闪烁流动,如歌的质感,在呼吸间吟游,不啻于任何一位灵魂歌手。

去年11月下旬,李晓川带领他的五重奏 “川. 響” 重返广州爵士音乐节,这块临建在都市丛林中的精神飞地,在《Reunion》标志性的旋律中回归寻常。早在排练间隙,笔者采访了李晓川。他不是我见过最健谈的音乐家,眼光中却流露着自由和远见。 “我相信中国的爵士乐,不管是教育还是市场,最终都会有一个属于中国的系统和语境。但还是要给音乐人、听众与市场一些时间,尤其要给创作的人一些时间。” 他明白,一切分晓之前,都是漫长的沉淀和等待。

李晓川时常记得一句话, “音乐应该像水一样”,可以如涓流,如惊涛,又或是礁石上的浪痕;一如他的音乐态度,涵容各种可能性,看得见过去、现在与将来。这番对话,与其说我希望从他身上得到答案,倒不如说我们共同在等一个答案,一个关于中国爵士乐未来的答案。



李晓川五重奏《Reunion》 @Nisville Jazz Festival


「 音乐应该像水一样。」


我们时常听到以音乐家命名的爵士乐队,在你看来,爵士乐队中存在 “灵魂人物” 吗?与其他乐器主导的乐队相比,你觉得爵士小号的魅力在于什么?



很多时候视乎作品,如果乐队演奏某个成员的作品比较多,可能会以他的名字命名;如果乐队没有一个明显的创作核心的话,那就未必。不过在爵士乐历史上,也有一些人的乐队不怎么演奏自己的作品,那或许是因为他比较有名吧。

在爵士乐里面,小号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乐器,从最早期的爵士音乐家,如 Buddy Bolden、Louis Armstrong、Dizzy Gillespie、Miles Davis 等,当然到后期还有很多,很多划时代的爵士音乐家,都是小号手。从某程度上说,小号一直在爵士乐变革中拥有一席之地。



大概在五年前的一个采访中,你称当时在尝试突破四重奏形式, “就是差找到那个声音” 。2017年的 “李晓川爵士小号五重奏” ,那个声音是电吉他; “川. 響” 同样是五重奏编制,不过吉他换成了萨克斯。在作品及演绎上,它带来了什么新的色彩?声音的选择取决于什么?



对我来说,寻找声音是一个过程而不是结果,目前也不是一个结果,依然在过程当中。乐器选择跟我自己的创作有关,从音响上我更倾向于什么乐器,去营造相应的音乐语境。这次音乐会以新作品为主,大部分还没有发行,乐器有小号、萨克斯、钢琴、贝斯、鼓,其实是一个非常标准的爵士五重奏配置。在音响上它是传统的,但作品却又不那么传统,我希望这样的音响和作品,两者能创造出一些有意思的内容。


演出的主题 “川. 響” 是一个什么概念?与之对应还有 “川. 流” ,关于这些概念,能否谈谈你的构想?



“響” 就是最简单的声音,在创作或演出呈现上,我想要去探索声音的可能性,进而弱化乃至打破一些音乐风格的边界,初衷还是在于对音响本身的探索。我的音乐受到过很多音乐家的启发,许多年前,一些音乐大师跟我说过, “音乐应该像水一样” ,李小龙不也这样说嘛。“川. 流” 最初是受到这些观念的启发,我所追求的是更加流动的声音,而不是某种固定的风格。在黄河边和在一条小溪边,听到的声音是不一样的,我相信音乐里面有这种张力,并且想呈现这种感受。




「 即兴能力是与生俱来的。



我留意到国内一些爵士音乐家会同时在高校任教,似乎国内爵士圈与院校关系比较密切,这是否意味着 “素人” 需要专业的教育才能成为优秀的爵士乐手?



我不太认同。历史上很多非常出名的爵士音乐家,比如 “摇摆乐之父” Louis Armstrong 就没念过书。当然在这个时代,我们受到正规的音乐教育,更容易成才,但不等于经过专业教育的人才能演奏爵士乐。

爵士乐的普及是一个过程。世界上第一个设立爵士音乐教育的学校,其实不在美国,而是匈牙利的李斯特音乐学院。这是前几年我去布达佩斯演出,那里的人告诉我的,一九四几年就有了。从教育体系来说,自开始接触,到学生接受训练,再到毕业后的职业选择,有人选择演奏、组乐队,有人从事教学,整个生态是一个循环。在欧美、日韩等爵士乐发展较早的国家,他们的循环已经有几十年的积累;而我们国家,以我在上海音乐学院任教为例,上音是国内十大音乐学院中首个开设爵士乐教育的学校,那是在2003年。

我们也需要同样的周期,从基础到就业、市场普及等等,形成一个循环,我们才能称之为生态,或者产业。当下去定义我们的爵士乐是否太学院化、或者外国的爵士乐是否比我们更市场化,还言之尚早,因为我们还没有真正看到全国的教育体系,循环起来是怎么样的。总体而言还是一个很好的趋势,与我当时学习的环境相比,现在已经好太多了,如果再给它十年时间,未来也许比现在更好。再给我们的爵士乐一点时间。



你曾说 “找到音乐与内心的联系,对爵士乐来说很重要” ,从零开始接触并深入学习爵士乐,对你的艺术观念和生活方式产生了什么影响?



各个方面都有很大改变,尤其是了解、演奏爵士乐几年之后,发现自己看待音乐的角度不一样了。刚开始接触爵士乐,并没有带着 “学习” 的概念,就是喜欢玩,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阶段。其实我学爵士乐不是在教室里学的,我是在台上学会的。最初是别人有演出临时让我替一下,那是件很吓人的事情,当时演出要演很多传统曲目,碰巧当天演的曲子我不认识,但人已经在台上了,曲子已经开始了,怎么办呢,只能硬着头皮演。后来习惯了,反而挺喜欢这个学习方法,它促使让我在很短的时间内学会点什么。

 

(你如何在其中慢慢塑造自己的音乐性格?)爵士乐是很个人的。首先它很真实,有很强的即兴性和创作性,许多爵士乐大师都有自己的一套语言,这并非需要刻意去塑造,而是通过音乐我们能更了解自己,也就更容易在音乐里表达自己。音乐与人格是相辅相成的关系。


(性格相对严谨、或者不擅长即兴思维的人学习爵士乐,会否面对更多障碍?)不见得。一个自以为性格严谨的人,接触爵士乐之后说不定还会发现自己另外一面,只是此前自己不知道而已,音乐帮他找到了。另外,我认为即兴并不是必须后天训练才能拥有的能力,即兴能力是与生俱来的,只不过音乐里的即兴,要求我们经过一些训练,因为我们要懂得音乐的语言和风格,比如和声、节奏等等。但我并不觉得谁会比谁更具备即兴天赋。





「 对从业者来说,光看到
现代发生的事情还不够。


中国曾经历几十年的现代音乐文化断层,改革开放后许多流行音乐是从模仿开始的。你认为中国爵士乐向世界前沿看齐的同时,有什么是相对薄弱的?



不只是音乐,所有与艺术创作相关的事物都是从模仿开始的,但在这个过程中,我们不能把模仿当作终点,尤其是爵士乐。基本上,无论是学习爵士乐还是其他艺术、设计,其实都是在做同样的事情——模仿、内化、创新。爵士乐更是如此,因为它有一百多年来积累的传统和语汇,我们要有沉淀的耐性,所谓 “文无第一,武无第二” ,音乐大概算是文,要有足够耐心才能形成自己的风格。

(你曾说过需要从文化根源等深层层面去了解爵士乐,但在接触一种新艺术形式时,相比回溯历史,人似乎更习惯于向前冲锋?)这是一定的。对观众而言,他们可以放眼最前沿,着眼于现代发生的事情,因为这是大家都很好奇的;但对从业者来说,光看到现代发生的事情还不够。以高定时装为例,每个系列都有一个灵感来源,比如中世纪、青花瓷、波普艺术、星球大战……你会发现大多数都是历史上存在过的事物。


爵士乐是跟创作密切相关的流派,无论谱曲还是即兴,都是一个过程,跟设计一样,如果我们不去回溯,是很难走到前面的。假如我们只看到当前,那我们的创作基本上也就停留在当前;如果你能看到过去,那么你更有可能创造出未来的音乐当然未必都如此,但这是个大规律。



刚才你提到世界上第一所设立爵士乐专业的学校在欧洲,相比爵士乐的发源地美国,欧洲爵士乐似乎没有太多 “正统” 的羁绊。未来中国爵士乐发展的思维会更接近欧洲或日本吗?



我没有办法去预测,这件事不是靠一个人,也许是靠一代人去完成的。爵士乐是黑人音乐,一度被视为低人一等,而它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中,慢慢消弭着种族间的文化隔阂;今天我们再去听爵士乐,就不能再用二三十年代的概念去定义它了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为爵士乐是人类共有的语言和艺术形式,我很欣赏这个定义,它让来自不同背景的音乐家,多了一个创作形式去讲述自己的事情。就像电影发展至今一百多年,如今世界各地都有电影,并且发展出了鲜明的特点和表达方式,爵士乐今后也应该会是这样。

我相信中国的爵士乐,不管是教育还是市场,最终都会有一个属于中国的系统和语境。但还是要给音乐人、听众与市场一些时间,尤其要给创作的人一些时间,不能说三年之内一定你必须得有点什么,艺术创作里面没有什么是必须的。



2020广州爵士音乐节现场,2020.11.22  © 胡家明


一座城市的音乐底蕴,
是人与环境的相互作用。


一般人似乎难以将现代爵士乐(尤其器乐作品)与具象的叙事或意识联系起来,即便是有具体标题的作品。你认为当下的原创爵士乐能否承载更多社会意识和情感维度?



具象和抽象只是音乐传递信息、或者说我们接收信息的方式不同。比如听惯流行歌的人,能从每句歌词中知道这首歌在讲什么,继而形成一种听觉习惯,这当中没有好或不好。爵士乐的抽象其实挺有意思的,在表演中我们与听众之间建立起一座桥梁,这种抽象也许会把听众带到一个他们未曾到过的地方。就像很多当代艺术,并没有很明确的信息,不过是一种感受罢了,但这种感受也未尝不是一个了解自己的契机。


(你在疫情期间发起的多媒体音乐计划 Play With Global Artists,以及创作于汶川地震后的《Aftershock》,都是对重大事件的一次回应。)这些表达完全是基于个人的情感抒发,有一些感受想记录下来,并不是说我要为了某个事件去创作。(多媒体会是音乐语言的补充吗?)有人说 “语言的尽头是音乐” ,多媒体能辅助观众理解,但也有可能让音乐失去了原本该有的想象,所以是把双刃剑。



Nils Petter Molvær × 李晓川《致武汉》



曾经作为 “李晓川爵士小号五重奏” 鼓手的安雨早前在 “乐夏2” 走红,你觉得目前爵士乐在中国是否有 “出圈” 潜质或必要?



有,而且可能性很大。安雨是我原来的学生,当年来爵士节的时候,他还在读大四。像安雨,还有肖骏,对听众和音乐家来讲,他们展现出了中国音乐市场的包容环境。当下是一个很好的时机,首先他们从小接受良好的音乐教育,视野比较开阔,如今可以胜任不同的音乐风格;而恰恰很多在教育一线的老师,也是活跃在乐坛的创作者,两者结合,以后会出现更多像安雨这样非常全面的年轻音乐家。

事实上在全世界范围内,爵士乐都是小众音乐,正是因为它有这些特质,才让这种音乐变得特别。有人会想尽办法去突破,有人希望维持现状,这与人的境遇有关,我不认为 “出圈” 是必然的,每个人选择不同,我也不会用保守或开放去定义他们。


上海是中国爵士乐的发源地,在上海生活二十年,这座城市的文化气质对你产生了什么影响?



从我开始接触爵士乐直到现在,上海一直不乏优秀的、活跃的爵士音乐家和乐队,还有很多从上海走出去的音乐家,当然这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景象是两回事。我当初去上海其实跟爵士乐没有太大关系,我只是去上海音乐学院读书,JZ Club 就在学校楼下,从校门走过去只要两分钟。在那听到的音乐、接触到的人,和在教学楼里学到的东西完全不同,这种反差一度让我觉得很好奇。一座城市的音乐底蕴是人与环境的相互作用,如果只有人,而环境里完全没有这个土壤的话,那么我们不会看到它的发展。  






采写 / 梁韵琪

本文为星海音乐厅独家专访,如需转载,请与我们联系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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